玉峰 | 写信

03月18日 18:19

大约从三年级起,我开始学写作文。得益于平时喜欢“偷”字,喜欢积累好的词汇和句子,所以写第一篇作文时,就有不错的表现,受到语文老师的关注与表扬。

  

我爷爷有个亲妹妹,从小送给外村一户人家当童养媳,寄人篱下,结婚成家后,遭受了更为沉重的苦难。淞沪会战爆发不久,她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离家出走,只身去了两三百公里以外的民国都城——南京,并巧遇知音,组建了新的家庭。此后三十多年间,爷爷辈和我爸爸那一辈的兄弟姐妹们,经常惦记着南京的这门亲戚。

  

可惜那时,限于经济、交通等方面的条件,无法跟他们取得联系,又不可能花上昂贵的路费去南京,也找不到会写信的人。

  

记得我家老屋墙上挂着一个相框,相框里镶嵌着十来张灰不溜秋的照片。其中一张照片,是南京亲戚的全家合影。也正是这一张合影,成了我们家三代人跟南京亲戚维系亲情、寄托思念的唯一“媒介”。

  

不知哪天,全家人聚在一起聊起南京亲戚时,爸爸把希望的目光投向我,试着问:“会不会写信?”我想了想,壮大胆子说:“可以试试。”好在,语文老师曾在课上向我们简单说起过,如何写信,如何“开”信封。

  

南京亲戚的通信地址一直保存在大叔手里——南京市中华门边营72号。

  

很快,出自我手的一封家信投进村小店门口的绿色铁皮邮箱里。

  

爸爸反复问我:“信封‘开’得对不对?”我拍着小胸膛保证:“对的。”

  

当然,爸爸的担心并非多余。就说邻居阿菊,写信给部队里的表哥,讨要一副当时非常紧俏的扑克牌。信寄出后,阿菊天天在我和小伙伴们面前炫耀并承诺:“扑克牌到手后,我们一起好好地玩!”我和小伙伴们激动无比,并跟阿菊一样,天天盼望阿菊表哥的回信。盼啊盼,盼了一个半月后发现,阿菊寄出的那封信并没有让邮递员收去,一直躺在村小店店堂内的桌子上,因为,阿菊把寄信人地址写在了信封上端,把收信人地址写在了信封下端。

  

我的信寄出二十多天后,南京亲戚回信了,信中说,将在下个月回老家省亲。

  

全家人欣喜若狂,翘首以待!我一下成了全家人眼中的“大功臣”。

  

那是初夏里的一天。天气凉爽宜人,村里村外花草丰茂,蜂飞蝶舞,平坦广袤的田野上油菜金黄、麦苗碧绿。各家菜地里的青菜、韭菜、莴苣等时令蔬菜长得正当时。从河湖港湾里捕捉到的鲫鱼、河虾、菜花鱼、白丝鱼等水产鲜活肥美。用高筋面粉淘上一团水面筋,包上肉末葱花,放在鸡汤里煮,可谓天下第一鲜。去农贸市场买上几只黄泥笋,切片,加在五花肉里,能烧一盆打耳光不肯放的笋片红烧肉。

  

南京亲戚一行三人带着板鸭、糖果等礼品如期而至。

  

爸爸和他的兄弟姐妹们轮流做东,一向口福稀缺的我高兴得手舞足蹈。

  

不过最终,我并没有过多地将心思放在诱人口水的礼品和菜肴上,而是悄悄地迷恋于南京表叔随身带来的一本见所未见的书。我依稀记得,那书厚如金砖,略小于16开,封面呈浅灰色,中间印着一个须髯蓬松、神情严肃的男子肖像。表叔说,这本书就是封面上的这个人写的。我一听,肃然起敬!如今猜想,那本书或许是俄国大作家托尔斯泰写的,也或许是出自印度文学大师泰戈尔之手。我记得清清楚楚,表叔坐在我家窗边明亮处,静静地阅读,优雅的姿态令人神往。趁着表叔释卷空隙,我信手翻阅。那书好沉,墨香扑鼻!可惜时间短促,加上理解能力不逮,最终并没有读懂什么。倒是无意之中,让我产生一个幼稚而伟大的想法——等我读过许许多多的好书后,也当个作家,有多好!

  

从那以后,我一直负责跟南京亲戚的书信往来,直到我长大走上社会。

  

第二个经常请我写信念信的人,是生产队里的一位老阿婆。她的第二个儿子当时在黑龙江齐齐哈尔当兵。不久,从北疆传来消息,珍宝岛上起战火了。阿婆整天担忧。一天,儿子终于来信了(他儿子才念过一年书,信是叫战友代写的)。我从村小学校走回家时,恰巧碰见手捧信件到处寻找识字人的老阿婆。阿婆颤颤巍巍地走到我跟前,轻声问:“弟弟,听说你会写信念书,现在你帮我念一封信,好吗?”我爽快地答应:“好的。”她儿子在信中说,他已经写下血书,随时准备奔赴战场,请妈妈及全家人放心,一定会胜利回来的!阿婆听了很激动,泪流满面,一连声地感谢我。第二天,阿婆从村小店里买回来信封、信纸和邮票,上门来请我替她给儿子回信。我问她,想写哪些话?她想了半天,说,一是告诉儿子,家里人都蛮好,让他放心,二是叫他在部队好好当兵,英勇杀敌,做出成绩来,为家乡人争光!我一听,觉得犯难——就这么几句话,哪能凑得满一封信?好在我对阿婆家的情况非常熟悉,就借用阿婆的口气,发挥想象力,写上几句问候,写上家里人的生活近况,写上生产队里的生产情况,写上妈妈对他的殷切期望……写完后,把信念给阿婆听。阿婆听得眉开眼笑,连声称好!从此,阿婆把写信读信这个任务全都交给我了。

  

一次,一位教我政治和自然科学的老师居然找到我,要我替他写一封送给上海某医院的感谢信(当时那个年代非常流行感谢信)。这下,我顿时有了思想负担——哪有学生替老师写东西的?老师是不是在考验我?再说,我从没替人写过感谢信,也不知道写给医院的感谢信该有哪些要求。老师看出我的心事后,一方面热情鼓励我,大胆写,肯定能写好的;另一方面向我讲述,他母亲去上海医院治病时如何受到医生们的关心和照顾,医生们的医术如何如何好,等等。我推辞不得,只能硬着头皮写。结果,写得还行——字里行间倾注了真挚的情感,还用到了“医术精湛”“救死扶伤”“铭记在心”和“衷心感谢”等几个自以为既精彩又达意的词。

  

直到长大后,我才算是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——写作这事,有时是需要逼着自己的,就如爬山,要迎难而上,不要知难而退;还有,写作这事也要遵循“拳不离手,曲不离口”这个规律,也就是说,只有勤于动笔,多写,经常写,才能提高,并且一点点地从中获得写作的乐趣和成就感。回过头来说找我写信的那位老师,因为平时很少写文章,久而久之,也就不会写了,或者说眼高手低了,让手中的笔“生锈”了。


作者 | 高巧林

责任编辑 | 王一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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