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峰 | 地皮菜
地皮菜,是我老家的叫法。这是源于血统和归宿,与泥土有关。它以薄皮的形状、以菜的名义出现在雨后。
这是地皮菜的秘密,也是雷公的秘密。
地皮菜出现之前,必须要有一场雨、三两声雷,最卑微的菜蔬与惊天动地的雷声结伴而行,因此有人又把它称为雷公尿。当然,也有人叫它仰天皮、地耳、地衣、地软、地脚皮、地木耳、野木耳、地曲莲、地踏菜、地见皮、地钱、岩衣、葛仙米,还有人称其天仙菜、绿菜等;每个人见到的地皮菜的形状不同,就会赋予它一个神奇怪异的音符。刨除雷声不说,就说地耳,一种充满着温度和谛听的音符,依附在大地的表面,到底谛听什么隐语?再比如葛仙米,这个名字我是在阅读末代皇帝溥仪《我的前半生》时得知的,其中记载他的御膳单里有一道菜,名叫鸭丁溜葛仙米。为什么叫葛仙米?清代赵学敏《本草纲目拾遗》里说得言简意赅:晋代葛洪隐居乏粮,采以为食,故名葛仙米。神仙吃过的米——一下子就把匍匐于地的地皮菜,上升到神性的高度。
是幻想还是谜?褐色小片的它,凌乱的木耳状,无根无枝,无花无叶;随雨而来,只要给予水分、空气和阳光,它就能静悄悄地繁衍,然后自生自灭。有人追寻过它的身世,科学的叫法是普通念珠藻,来自三十亿年前水中生活的蓝藻,这个藻类功能强大,有人说它是一切生命的促成者。可见,地皮菜出身高贵,不同凡响。这个奇特之处在于,高贵往往与低贱、卑微相连。这也是地皮菜紧贴大地之肤的密码吧。大地辽阔,总有人喜欢贴地潜行。南朝名医陶弘景在《名医别录》中记下了它,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里写下了它,清代文学家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里留下了它。
众多的记载之中,我最喜欢明代人王磐所编的《野菜谱》,他把地皮菜称为“地踏菜”。《野菜谱》是一本了不起的书,记载了六十种用于救荒的野生植物。王磐,字鸿渐,号西楼,江苏高邮人,明代散曲家、画家。这一记载让地皮菜登堂入室,加入到了粮食的行列。王磐看透了地皮菜接地气的本质,这是贫苦百姓的度荒之物。
这一说法后来得到其乡党、作家兼美食家汪曾祺先生的认可。汪曾祺对《野菜谱》的看法更加通透,他认为该书是写给穷人看的,也就是说地皮菜是穷人的食物。在《王磐的〈野菜谱〉》中汪曾祺写道,“我的家乡会出一个散曲作家,我总觉得是奇怪的事。王西楼写散曲,在我的家乡可以说是空前绝后。”汪曾祺在文中还写了王西楼的怪事,“少时薄科举,不应试”;筑高楼于城西,欢畅于文人雅士之间;王西楼是画家,可他的画一张也没能留存于世,只留下这个可以指导度荒的山野草木之书,而且还是自费印刷出版的。汪曾祺在文章末尾对《野菜谱》用了一个很大的词语概括,即,人民性。
我母亲肯定不懂得“人民”的含义,可一定是人民中的一员,因为她对地皮菜了如指掌,捡拾地皮菜、吃地皮菜成为她生活里的必修课。她说其实地皮菜是腐烂了的树叶、草屑生出的,深褐色,滑溜溜,状如蜷缩的耳朵。童年时我多次吃过母亲做的地皮菜炒蛋,真是美味佳肴,一口吃下去,不仅鲜美,而且松软脆嫩。母亲认可地皮菜这个名字,也认可地皮菜叫地耳的说法,像一只只趴在地上的耳朵,不只是用来探知雷声,抚慰大地和大地上的人们,还用那神秘隐约的听觉,在荒芜里聆听人间的悲欣。
地皮菜,多么知心的美食!我突然想到它一定会被历史上那个深谙人生滋味的东坡翁所熟知。当年东坡即使颠沛流离、穷困不堪之际,对贬谪流放之地的各种美食也不曾放过。我以为他对地皮菜也是不会错过的。遗憾的是,我翻遍了现存众多关于苏轼的美食资料,就是不见地皮菜的身影,不免有些怅惘。好在坡老对地皮菜的其他兄弟姐妹们有所眷恋,如荠菜,他在《与徐十二书》中还特别记载了几笔:“今日食荠极美。……虽不甘于五味,而有味外之美。……天生此物,以为幽人山居之禄……”
大地上这些粗陋的地皮菜,担当着民间救荒的重担,这紧贴着尘埃的高贵,每次我在饭桌上看到它,不由心生敬意。
作者 | 杜怀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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