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玉兰花

　　三月末时，玉兰花开始暗沉。九片花瓣从花萼开始松动。有些花瓣先脱落了，掉在地上，很快氧化，变成棕色。残余的花瓣，像失去了支撑，就在原来的位置塌下去，变软变皱。

　　玉兰花的白是牙白色，它的造型不堆砌，不冗赘。它的花瓣构成单单的一层，完全绽开时，花瓣之间不会开成一个平面，不像芭蕾舞裙，也不像桃花。它们形成开口较大的锥形，构成花杯，保持了含蓄与立体。它们这样，既像婚纱，又像新娘。

　　但当它的白色被挥霍之后，它们的颜色和形状都变化了，变得疲惫。

　　它们是信仰的。玉兰花的树干长得很高，也是在很高的地方开始分出枝杈。所以它们的花也都显得很高，花瓣都朝上。站在树下的人，摸不到它的花朵，只能举目瞻望。这就显得人很渺小，在树下徘徊，就很容易想到一些抽象的、秘密的事情。它们的花杯承接着光，又流溢出光。花杯的外壁又折射着光。一盏一盏的，在这样的高处，发出的任何动静，都好像是一种启示。

　　但玉兰花凋谢的时候，又非常地粗俗。那落在地上的，像是一种动物尸体。大而软，颜色也很脏，趴在那里静止着。当仰视的人终于能看清它，摸到它时，它不再激起信仰。

◎紫叶李

　　紫叶李是教育的，像平原那样。它单调而丰裕。紫叶李的花朵和花朵之间相互重复，每一朵花的花瓣和花瓣也重复着。它们开得早，枝条上的花朵繁多。当叶子长到一枚鸡心那么大，花瓣还没有完全凋谢。花儿混杂在叶子里，还在开着。它没有鲜明的个性，颜色不鲜艳，花期也在众花之中。它中规中矩，积累了各种蔷薇科植物花朵的经验，但它鼓励它的桃李们大放光彩，而它自身只是一个花的中间形象，一个丰富而节制的教育形象。它不能实现，但它知道并告知。紫叶李的旁边，总是有几棵桃树和梨树。它如果能开口说话，它会说：“我没有才华，你们有。但是我知道才华，我知道你们会实现它。”

◎桃花

　　它像是经过了足够的思考，才开出这样的花。它开出了一层，五枚花瓣。在那么多种粉色中，选择了这种有质感的、明艳的粉。它的全身树枝都商量好了。它的花快凋谢时，叶子长出来，尖尖的桃叶，散发出和未来果实一样的气息。它是对自身形象有知觉的树和花。它不像梨花，无意识、无知觉地团团簇簇，似乎只要满枝地开就可以了。它开得清楚而又鲜艳。它很知道自身是美的，是如何地美起来的。它对自身形象有过研究。关于如何飘落才能构成连贯的形象，它也很有造诣。它的花瓣飘落时，轻轻的，粉粉的，飞舞着。不像玉兰花那样，完全变了颜色。它还是美的。

◎茉莉

　　茉莉的香气很冲，速度很快。香气的颗粒很密集，又很活跃，时刻都在挥散。当你靠近一朵花，你不知道那成团的香气，是一直悬浮在花瓣的四围，像看不见的云块一样，还是被你的鼻子，像水泵一样，从白色的花心里抽出来的。

　　它的香气很提神。一股和日常不一样的，带着浓度和速度，窜入心脾的一阵烈香。它为什么这么急迫呢？白色的六出重瓣花还在原处，但它的香气已经在人的肺部进行循环交换了。和一簇茉莉花的气息进行过循环的人，她的身体和精神会发生什么变化呢？她的血液，她的神色，她的目光，都不再仅仅是她的了，里面含着茉莉因子。沉思过茉莉的人，也不再仅仅是她了。她变成一个茉莉人。茉莉给她依托，是她成立的依据。

　　植物在用什么感染人呢？据说，绿色本身是一种古老的能量，是一种善的、亲近生灵的能量。而花，是能量的启示，是能量主动的吸引和召唤。我们看花时，是古老的能量将我们引领到它的面前。我们被吸引时，能量完成了它对我们的古老的、亲自的教导。这完全是无意识的、本能的。这时的我们，就像小狗，在草地上嗅一朵花，接受一朵花的教导，但它自己并不知道，它只是被吸引过去。

　　茉莉好像一种白色的纯洁和热烈。它是白色的，十二片白色，每片都在适当的位置上。香气又是那么热烈。比一朵庞大的月季花，要释放更多更烈的香气。月季花是空花杯，但茉莉花是盛满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