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炖蛋

05月22日 15:35

盼望着家里来客人。


  来客人了,母亲就会去小木桶里取来两只鸡蛋,敲破了壳,蛋黄与蛋清流进一只很大的面碗里,母亲的手握一双筷子,像机器一样快速搅动,将鸡蛋打得啪啪响,蛋黄与蛋清被打得融为一体,面上起了一层黄色的小泡沫,然后冲入很多水,再滴上少许油,撒一层葱花或蒜叶,最后放饭锅的蒸架上随米饭一起蒸。当锅盖四周喷出一圈热气时,热气里就会带出水炖蛋的香味,我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叫了。


  现在的孩子们以为我在说胡话。他们不会相信,当年我对一碗水炖蛋就是有这么馋。


  现在已经难得吃那样的水炖蛋了,还在家里做水炖蛋吃的,大多是有点年纪的人,他们忘不了那段经历,想在水炖蛋里品味出曾经的辛酸与甜蜜。还有些人吃水炖蛋,是因为吃厌了山珍海味,回过头来又青睐上了农家菜。


  大概在三四十年前,水炖蛋是乡下人餐桌上的家常菜。既做工简单方便,又吃着嫩滑味鲜,一碗白米饭上舀几调羹水炖蛋,捧着饭碗不用坐下,呼啦啦几大口,大半碗米饭就下了肚,符合乡下人农事忙时间紧的特点,所以深受喜爱。


  那时候,家里来了客人,炖上一碗水炖蛋,再加一碗炒青菜,就可吃了;客气一点的,去村里小店买回一小块肉,放上许多萝卜一起烧,再炖上一碗水炖蛋、炒一碗青菜,已经很不错了。不管客气与否,只要客人来了,水炖蛋是肯定能吃到的,所以我一直盼望着来客人。要是客人好久没来了,我会问母亲:客人啥时来啊?母亲知道我想吃水炖蛋了,告诉我:啥时候小木桶里攒到鸡蛋了,客人就来了。


  有一天,小木桶里还没攒到鸡蛋,客人却来了。已经中午11点了,母亲飞快地淘米生火煮饭,然后让我往灶膛里添几把柴,自己急着跑出了门,很快又跑了回来,手里捧回几只鸡蛋,动作敏捷地做水炖蛋。


  母亲去邻居家借鸡蛋了。我挤过去,看母亲打鸡蛋。母亲的手飞快搅着,胳膊肘一颤一颤的,我伸过头去看碗里的鸡蛋,碰上了母亲正在有力颤动的胳膊肘,“啪”地一下,碗震落,鸡蛋泼在地上。


  母亲傻了,将手掌举了起来,好像要拍到我的头了,手掌又收扰了,捏成了拳头,紧紧地捏成了一团。母亲的脸色特别难看,愤怒、尴尬。客人赶紧上来劝母亲:算了算了,别凶小孩了,我们不客气的,掉了就不吃了。母亲苦笑了下,不理我了。


  那餐中饭,没有吃到水炖蛋,水炖蛋被泥巴吃掉了。但那碗没炖出来的水炖蛋,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炖了数十年,热了冷,冷了再热。


  水炖蛋曾经是我心中最好吃的高级菜,没想到后来成了乡下百姓的家常菜,再后来,连乡下百姓也不想吃水炖蛋,来了客人不让水炖蛋上桌了。


  直到有一天,在一家很高档的饭店里就餐,服务员小姐笑盈盈地端上一盆水炖蛋,我瞪大了眼发呆。连乡下百姓也不想吃了的水炖蛋,竟然站上了饭店的餐桌,与山珍海味结拜成兄弟姐妹,并排挤在一起。水炖蛋的做法也多了花样,什么肉沫水炖蛋、蛤蜊水炖蛋、海鲜水炖蛋,等等,那些势利的家伙们变着法儿与水炖蛋“攀亲戚”,将水炖蛋弄成了大杂烩。


  是饭店老板也难忘曾经的水炖蛋?还是食客们也对水炖蛋心存一缕情愫?我有些晕乎乎,不明白。舀一调羹水炖蛋吸入嘴里,却吃不出曾经的味道。


  母亲还健在时,有一天对我说想吃水炖蛋。妻子特意将一块纯瘦肉剁成了碎沫,用三只鸡蛋做了一盆肉沫水炖蛋。我给母亲舀了满满一调羹,母亲低下头,用微微颤抖的筷子将饭粒和水炖蛋扒入嘴里,边吃边说,炖得太厚了,太厚了,不嫩,还放啥了呀?我说放肉了。母亲说放肉不好吃,放了肉就吃不出水炖蛋味了。晚饭时,我按照母亲以前的做法,用两只鸡蛋炖了一盆水炖蛋,加了一点葱花。母亲说好吃,好长时间没吃了。我给母亲再舀上满满一调羹,让母亲多吃点。母亲说,你小时候特别爱吃水炖蛋,可那时候苦,吃不到水炖蛋,你馋啊,有一次将一碗鸡蛋撞地上了……


  母亲突然不说话了,流泪了。


  母亲想起了曾经的水炖蛋。


  我说,妈,不想从前了,我们现在不吃水炖蛋了,现在吃比水炖蛋更好吃的菜了。


  母亲微微笑了,泪水还是止不住流,淌在很深的皱纹里,滴落到桌子上。


  我再给母亲舀满满一调羹水炖蛋,递过去时,突然模糊一片。我没忍住,也流泪了……

作者 | 叶生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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