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黄昏
一只碗中盛放着栀子花,回忆之水轻漾着,一两枚绿色的叶片像要藏起身,而白色的花瓣则向着月光一点点膨胀出来……连日下雨,今天终于停了,于是晚上出去散步。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,循香搜索,路边一丛栀子花,月光下白色浮起,香气四溢,如飞舞在生命灰尘之上的歌声。我摘了一朵,一边信步向前,一边闻着那幽香。花香从鼻孔钻入,经由回忆的暗道,穿越肺腑、心之孔窍,找到了那一个入口,它呼吸、召唤,在心里越挖越深,让人一直往里走。
记忆中,村子里有不少人家种栀子花,一丛一丛挨在土墙边,枝叶深绿,花朵雪白,浸透着一种简单生活里的清苦之味。那是江南六月的午后,窒闷燠热的空气中蒸腾流散着一股浓密的草叶气息,人们都在午憩,村子里空空荡荡,不时传来狗叫声。我从一堵堵土墙下走过,一阵栀子花香不期而来,仿佛一只柔软的手,要以绵绵之力把我拉住。也许村里还有其他花,但我全不记得了。我只记得那是湿热在身上蒙了一层皮的季节,我们小男孩剥尽了衣衫,甚至想要剥尽皮肉,栀子花却给人一种少有的宁静与凉意,它幽幽的绿色,它白中透着暗,像一口深井,像有摄人心魄的声音和影像从井里升上来。而相反的是,我们又有心思从身体里散出去,神逸身解,围着井口打转,怅然若失。
一碗水中的栀子花,放在室内,召唤出一个六月的夜晚。在我的印象中,栀子花不是长在地上,而是用水养在碗里。花端坐其中,想起土墙下的干枯,于是盈盈欲滴,反过来养着那水,縠纹沦涟。因了叶之绿、花之白,那水才从湖塘的回忆中活了过来,活泼泼地。至今我所热爱的东西似乎都与水有关,梦幻的月光、出浴的女子、流淌的诗文……水带来它们,又带走,水是它们的神思,是它们美的本质。“孤姿妍外净,幽馥暑中寒。”杨万里写过一首《栀子花》,整首诗质木干枯,而这两句却引来了活泼的川流,带着奇香飘过,得其神韵。真如两朵栀子花开在枯村土墙之中。
一只盛满栀子花的碗,倒映出姐姐的脸。那时姐姐最喜欢栀子花,也许因为根本就没有其他花可以喜欢。我们家从不种花,也不养猫养狗。记忆里总是邻居家的栀子花开了,就会送一捧花来,姐姐高兴地盛一碗水,把花养在水里,等那些裹紧的花苞渐渐褪去身上的浅绿色,松开内里的纯白和香馥。它层层卷曲的白色花瓣,一如姐姐身上衣角卷起的的确良衬衫,那些潜藏而无人过问的少女心事,就在打开与裹紧之间悄悄过去。屋宇清贫,室内阴暗,在这暗昧之中,纯白的栀子花让清贫之家,有了可以发呆可以想象的清香。有时,整日忙于家事的母亲也会凑上去闻一闻,就像她也会偶尔探出艰难生活的屋顶,透一透气。我时常想起那些像姐姐一样的少女,她们如栀子花一样,洁白,忧郁,单薄,苦涩,把一些动人的东西含在体内,整个身体娇柔又脆弱地卷曲着,不管是在黑土里,还是在一碗清水中,都只是沉默,饱含香气的沉默。
栀子花的花朵柔嫩,但花丛粗乱,有一股珍贵的乡野气,只能盛在大瓷碗里,否则它会胀破玉立的花瓶。养在水里的栀子花大约可以开一周左右,放在桌上,香气悠悠,让日子也变得悠长而柔软。然后慢慢变黄,塌缩,枯萎,那些纯白、鲜嫩都不见了,被人取走。就像那些老人,到最后只剩下很小的暗黄色的一团,让人感觉它不是谢了,而是遁走了。从碗里重新回到了枝头。回到那口深井之中,重新积聚。但那香气还在,若有若无地来侵扰一下。养在水里的栀子花,吸饱了生命中的美与爱,显得湿润沉重,它又将这些逐渐转化成香气,托举出来。于是那香气有了沉淀,不虚浮,落在生命之碗的底部,带也带不走。
有时,我会想起生长在室外的栀子花,总是在月光之下,雾起来了,半人高的栀子花丛静立在朦胧中,大片的深绿色中长出幽暗的魅惑,炫白的花瓣在枝头摇曳着,就像高楼上无声歌唱的娇娆女子,远远伸出一只手来,要牵走那迷失者。而赏花之人顿时浮起在这旧时月色之中,迷雾裹着他,越来越轻,随风飘到那高楼上去。所以,时至今日,闻到栀子花香,我总要心里一紧,然后脚上暗暗用力,以免自己受到蛊惑,随风而逝。
以前读鲁迅《〈朝花夕拾〉小引》,其中有段文字写道:“书桌上的一盆‘水横枝’,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:就是一段树,只要浸在水中,枝叶便青葱得可爱。”初读时,我总以为“水横枝”是梅树,迤逦遒劲,而香氛弥散,颇类“疏影横斜水清浅”之意。后来才知道那并不是梅树,而是栀子。仔细想想,月光之下,水色之中,幽香拂动,清气四溢,真可谓“暗香浮动月黄昏”。栀子花萼为浅绿色,是从枝叶的深绿向着纯白的过度。据说,有一种梅花就叫绿萼梅,是梅花中的珍品。我忽然想起萼绿华来,那个年仅二十、朱颜绝代的青衣仙女,她像一阵香气夜降羊权家,后来又飘然而去,不知所踪。也许,晚上我所看见的栀子花,就是她所化,站在绿叶丛中,仿佛一片白月光。
作者 | 思不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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