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层底

02月03日 14:35


平时,妈妈会把杂七杂八、边边角角的旧布当作宝贝,收集在一只四十厘米见方的藤筐里。我趁妈妈不在时,从藤筐里偷偷地抓出一大把旧布,去挑糖担上换取几小块解馋的饴糖。妈妈苦笑着说:“旧布是用来糊制水铺底的。”


  水铺底?我一脸茫然。


  妈妈提着一藤筐旧布,来到南边屋檐下。我站在一边,好奇地看着。妈妈把旧布放进红漆脚盆,用烫开水泡一下,捞起,拧干。旧布冒着气味怪异的热气,微微地舒张着,好像活了起来。我指着其中一块手掌大的蓝印花布,骄傲地说:“这是我从路边捡来的。”妈妈笑着说:“把它缝进你的新鞋。”我眨着天真的眼睛,似懂非懂地听着妈妈的话。


  妈妈把一碗面粉倒进搪瓷面盆,用烫开水搅拌成黏稠的面浆。我伸出手,蘸一指浆,送进馋嘴,咂吧咂吧,吃棒棒糖一般享受。妈妈嘀咕:“这面浆是糊制水铺底时用的。”我一愣,收起羞愧的手指。


  妈妈抓起一块旧布,抹上浆,贴狗皮膏药似的,把旧布贴在被阳光烘干烤热了的粉墙上。小心翼翼地扯齐,捋平,压实。旧布一块接一块地贴,一重叠一重地贴,最终贴出四五层厚、方凳面大小的四整块。


  我对着粉墙看着看着,好奇的目光里幻化出一帧帧色彩驳杂、线条纵横、造型奇特的美妙图案。


  几只麻雀嗅到面浆香气,扑棱棱飞到粉墙边,争相伸出喙,往图案上啄几下,但什么也没有啄到。


  “这就叫水铺底?”我问。


  “是的。”妈妈说。


  晒过大半天太阳后,妈妈带着收获的喜悦,小心翼翼,从粉墙上揭下一张张硬朗中略带几分柔软的水铺底。我由此及彼,想起妈妈从镬子上取下一张张香喷喷的葱油面饼。


  晚上,妈妈坐在梳妆台前,扭动两个柔软的手腕,握在右手里的剪刀循着看不见的神秘路线,弯弯绕绕、游刃有余地行走在左手里的纸片上。转眼间,普普通通的纸片变成超大蚕豆爿形状的鞋底样,变成迷你船篷般的鞋帮样。


  妈妈照着鞋底样,从水铺底上剪下一片片薄如碗壁、大小不一的鞋底坯。抓起一片,放在我脚板上,不停地比划着,满意地说:“正合脚。”


  哦,水铺底是用来做鞋底的。


  妈妈举起一枚银光闪闪、比缝衣针粗两三倍的纳底针,眯着眼,将引线穿进针眼,用引线结住又粗又韧、约有米把长的鞋底线;往右手食指上套上一枚黄澄澄、通体留着一个个小凹坑的抵针箍;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纳底针,把针尖贴着发根,从左往右一捋,一抹,沾上少许头油,增添几分润滑;对准“千层底”上的下针位置,使劲往下扎针;用抵针箍抵住针屁股,扎穿“千层底”,让半根针显露在“千层底”另一面。


  我分明看到,“千层底”如牛皮一般坚韧,死死地将针咬住。


  妈妈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显露在另一面的半根针,咬紧牙,一下一下地拔。好像要拔出来的不是一根针,而是一棵树。有几回,针顽固,实在无法用两个手指的力量把它拔出来。无奈,妈妈只得请出木钳针拔,用“暴力”的方式,把针拔出来。


  我不忍心看到,妈妈那两个粗糙皲裂的手指,渗着血。


  妈妈一下一下地挥动手臂,呼哧呼哧地拉动鞋底线;将鞋底线缠在手背上,使劲卷动。其原理有点像建筑工地上的卷扬机,嘎吱嘎吱卷着钢丝。终于,妈妈把一个鱼子大的针脚扣得又深又紧。


  这时,我再次不忍心看到,妈妈的手背被鞋底线勒出一道血色殷殷的沟痕。


  有时,长长的鞋底线调皮不听话,胡乱地翻滚,缠绕,打结,起疙瘩。妈妈一边放下纳底针,把鞋底线理顺,拉直,一边搬出老迷信,冲着我半真半假地念叨:“看来,你这个孩子心里疙瘩多,很会烦人。”我自然不肯承认。


  有时,锋利的针尖仿佛也会生气,甚至撒野,趁人一不留神,凶巴巴地刺在妈妈手指上,刺出一颗红红的血珠。妈妈一边吮着血珠,一边又搬出老迷信那一套,煞有介事地数落我:“看来,你这个孩子长大后不会有良心。”我自然更不会承认。


  第二天,一只纳好了的“千层底”静静地躺在针线匾里。细看:原本疏松微胖的鞋底坯变得结实紧致,硬朗俊俏;密密麻麻的针脚,排列得横也成行竖也成行,可谓整齐划一,赏心悦目。

作者 | 高巧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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