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较于从花店买现成的盆栽花卉，我更喜欢自己种植，尤其偏爱那些不卑不亢、顽强向上者。一个发了芽的土豆，半截生了叶的山芋，在路边捡到的一把草籽，或从哪儿得来的几颗麦粒。碰运气般埋在花盆里，并不期待回报，却常常遇见惊喜。哪怕它们长得不很茂盛，花开得也不完美，而真正牵挂的，是一日一相见、一见一欢喜的朝夕陪伴和惺惺相惜。

　　当我外出将近一个月回到家，开门看见一帘郁郁葱葱、飞瀑流泉似的山药藤蔓从窗台上垂下来，心头顿时涌出莫名的感动。但更多的，还是歉疚。

　　今年初春，在朋友推荐下网购的一包山药豆，趁着新鲜劲儿尝试几种吃法后，剩余的便被我随手放进一个纸盒里晾在了门口。不料，突然暴发了疫情。连续数十天封控在家，极少开房门。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，楼道里一天要进行五六次专业消杀，那些无辜的豆子们，每天都要接受消毒水的喷淋。我却从来没有为此着急过，更没有尝试去拯救，甚至在大多时候，都想不起门口还有一盒山药豆。

　　直到小区解封后的某一天，开门时无意中发现纸盒子里竟然插着细长的针状物，傲然挺立，根根分明。起初是惊吓，以为是什么不明毒菌，细看才弄明白是从山药豆上发出来的暗紫色嫩芽。简直不可思议！经历了数月的严重疫情，人类疲惫不堪，而它们非但没有被压垮，反而在灾难中焕发出了新生，心中敬意油然生起。于是，我将那几颗发了芽的豆子拣出来，小心地埋进花盆里。

　　不承想，就在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，我发现它们一夜之间就蹿出了好高一截，还冒出几片暗紫的幼叶。这让我很是感动，重新回想昨晚将它们移进花盆的过程，其实也只是埋进土里，浇了点水而已，并没有特别地精心伺弄，它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回报我了。歉疚之情，约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。

　　三天两日，它们长得越发欢喜。一个个倒像是有手有脚有力气的半大后生，骨碌碌转动眼珠子，便各自寻到了可以攀登的路子，比赛似的长，墙壁，窗玻璃，甚至有一株干脆爬到相邻的花盆里绕在了太阳花上。它们这股子蛮劲，让我联想到农家那些叫狗蛋、柱子、臭娃或牤孩的娃娃们。他们的父母故意给取了这样土土的乳名，希望孩子长得健康皮实。这么说，以后给娃娃取小名时还应该多个选择，叫山药豆。那样，孩子肯定能像这几株藤苗一般长得热火朝天。

　　为了防止缺水干枯，这次外出之前我特地将花盆移到日晒少的地方，给每盆花都用棉布条接了水源。但花们仍旧表达出不满，太阳花长得乱了规矩，露出称王称霸的气势；多肉蔫头耷脑，明显带有情绪；月季花开是开了，但有的叶片发黄，有的花色变淡，偷工减料得厉害。唯有山药，不卑不亢，葱茏如初。我把它移到书架的最上面一层，藤藤蔓蔓乖巧地垂顺下来，整个书架便顿时生机盎然。它们长得极其认真、严谨，每一片叶子都保持完好，没有一星半点残缺、破损或发黄发蔫。大概是经历过疫情的洗礼，它们更加懂得平凡生活的弥足珍贵，才在逆境中呈现出乐观向上的姿态，积极阳光，顽强生长。

　　我压根没有注意到那盆山药曾经开过花。是在入秋后的某天晚上，我坐在书桌前写东西，猛一抬头看到枝叶间竟多了三颗，五颗，七八颗棕褐色的新鲜豆子，挨挨挤挤，大小不一。走近了细观察，发现不仅是藤蔓上结了山药豆，根部还长了新的山药棍儿，已经从花盆底部的洞里挤了出来。

　　小东西，竟然这么憨厚老实！它们只不过是差点被我丢弃，又经历了千难万险，在绝望中靠自己的顽强意志才活下来的，我何以坦然接受这丰厚的馈赠？将近四个月的朝夕相处，这一帘小小的山药豆倒是给了我一次深刻的教育和警醒。